化口山水

◎ 兰善清

世界任我走，走多了便似孔子、徐霞客，走一处小看一处，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时下有些朋友可不就是这样么，看了外面世界便觉得身边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不过如此，没什么值得留步留神的，景还是远处的美，熟识环境里没有风景。其实，世间山山水水自有造物主钟意的道理，这钟意就是诗意。

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中描写的山、丘、潭、涧、渠、洲，在我们身边有很多，你认为它和名山胜水相比不算什么，但在圣手笔下却变得天造地设，清幽无比。郦道元当年注《水经》，走遍北朝南朝每一个河沟水涧。读他写的《水经注》，记述之详，非常人观察所能及，可以感觉到他对祖国河山深情似海。就拿堵河来说，汉江的一个支流而已，他完全可以凭想象注释它南北走向即可，然而他并没有这样，他尊重山水大地，走到哪儿写到哪儿，一丝不苟。他写了堵河源头，写了他所经过的上庸和房陵的每一个地方的地理特征、人文掌故等，其中所写的“堵水又东径方城亭南、东北历山下”这段，从现代地理地形推断，应该就是房竹交界的房县姚坪乡一带。当我来到姚坪乡化口村，放眼望去，觉得这片山河是郦道元笔下那堵水下游无疑了。感谢伟大的地理学家郦道元，他没有轻视这里，让千年后的我们也无法轻视这里，进而郑重欣赏它的美！

化口亦名化鱼口，传说早年河的上游桃花盛开时节群鱼蹁跹，入堵河处摇身一变，幻身化形，不知所踪，住在河口处的人们望鱼兴叹，怅然若失，于是便称这化鱼口处为化口。化口山峦起伏，巨岭盘桓，云岫嵯峨，崖壁如削，崇嶂似屏，山与人相亲，岩与松同寿，巍峨却不蔽日，恢宏横生气场。那一排青峰由高到低，又由低到高，蜿蜒起伏，浑如马鞍，又恰似笔架，住在这里，岂不是出将军便是出先生？果然旁边就有一峰突兀，威风凛凛，大有将帅风度，左右似乎尽在他掌控之中，不容有疑；而另一峰更为出神，身腰凌空，头颅昂起，巍然雄狮醒来之状，定神看去，似有吼声传来，四围群峰都在颤栗，它扼守着化鱼河，把持着东南西北。峡谷或狭或阔，溪流或深或浅，溪水充沛，有的跳崖赴岩，或挂或悬，珠帘飞雪，遂成瀑布，成为画眉梳妆之明镜；有的从罅隙中奔涌，积而成潭，潭水迁延，汤汤而成河流，每条河都曾是巨蟒成精化龙之渊，故而每条河都有龙的名字，最后一起汇入化鱼河，人们又称它为聚龙河。化鱼河淙淙潺潺，四季丰沛，一路铺排，遂有两岸好田好地，遂有炊烟升起，鸡鸣桑树颠，狗吠场院里。发洪水时，化鱼河纵情妄为，如野牛闯入田园，奔腾之处，庄稼一片披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化口人群策群力，开山凿石，筑起了一道高大厚实的石坝，硬是把桀骜不驯的河流控制在一个固定的河道上，让它有效有益地灌溉两岸田地，不让它任性自由，从此，化鱼河与人们相安无事了。曾带领村民筑坝的老干部曾立富先生，带着我们从荒草萋萋的坝下走了一趟，他摸着坝墙每一块石头对我们讲：这石头刚硬如铁，是村民当年从山上一锤子一锤子凿下来的。砌坝没有水泥、石灰凝聚，村民就一个石头一个石头打凿，平面对准平面，凹面对准凸面，恰如其分，不失分毫，一丈多高数公里之长的石坝，垒起来没有丝毫的裂缝歪斜倾倒。一道山梁横亘，河道拐出很大一个湾，这个河湾取直，可以改造数百亩沃地。于是人们就向这道钢铁一般的山岭作战——凿通山体，开出隧道，河湾化平畴。

这是何等的雄心和气魄！我们走进隧洞，看着哗哗的水流过，山这边与那边通透，光线明亮穿越，让人惊叹化口人非凡的力量。山体坚硬无比，似铁水浇铸，而人的意志又远比它强硬，水可以滴石穿，铁杵可以磨成针，人为何不能将山掏个洞？人们以柔克刚，以蚂蚁啃骨头的顽强向山体挑战。于是一锤接一锤，火星迸溅，手震麻了，眼冒金星，依然勇往直前。没有炸药和机械相助，人们仍能把岩石一块一块凿下来，恰似当年愚公“叩石垦壤”。从开凿打下的第一锤到最后洞门大开，这期间累酸了多少人的筋骨，多少人流下汗水，化口人没有记录，河水成功改道，这就够了。石壁上的凿痕见证了一切，化口人向天争取了一湾良田，这创造令人敬畏！

尽管化口人为改变生存环境做出了不懈努力，但在恶劣的自然条件面前，那些年他们的生活并不乐观。沟狭谷深，大量庄户人家靠山而居，生活艰难，直到改革开放及至近几年精准扶贫才彻底改变他们的生存困境。得益于毗邻的竹山梅花谷旅游开发、竹山高等级公路贯通、国家富民政策，山里人搬迁至“化太（化口至竹山太和梅花谷）”路沿线，交通便利，家家过上好日子。我们在靠近竹山梅花谷的一户人家吃饭，这户人家住着宽敞的新房，自己种菜，开办农家乐，收入可观。媳妇主厨，婆婆帮忙上菜，其他人里外应酬，一家人相互配合，脸上洋溢着欢乐。午间，雄鸡悠然一声长鸣，打破了山谷的宁静，再看看阳光下打盹的猫咪，吃着花生、烤红薯的游客……思绪不由得被这美好光景引入遥远的尧舜时代。曾经，我们为了摆脱贫困而逃离乡村，如今又如此向往这种田园生活，而今它居然梦境一般呈现在我们眼前，自然欣喜。

离开农家乐，我们跟随曾立富走进对化口未来的憧憬之中。化口人坐拥青山绿水，共享金山银山：他们将对化鱼河实施疏浚绿化，建设一个漂流项目，打造化鱼河水上乐园，连片开发狮子山、将军山、笔架山及山涧瀑布景区，把山景水景盘活，使之与相邻的竹山梅花谷连为一片。不久的将来，化口处处皆景，无论川渝，无论秦楚，四季客盛，繁花似锦。想必那时流至化口的鱼儿将不再缥缈无踪，一定是跃入百姓家，年年有鱼。想必千百年前为堵河着笔的郦道元定然欣慰不已，他会感到自己当初没有白费心力和脚力，这些河山最终被聪慧的人们认知且赋予不朽的人文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