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到今生读已迟

◎ 周玉洁

吃了几十年粮食，颗粒不可胜计，不知到底是哪一粒起了最为重要的作用，使我成为这样的我。如此算，还有蔬菜、水果、光照、水和空气；还有人的恩情，每一点爱、善、温暖的补益，甚至病痛、磨难的刮擦。这都是当感谢的事物，阅读亦是。我由许多他事物所影响与组成，他事物是变量，而我似乎也不是常数。一切都在变中，上一秒与下一秒，思维未停止时，我所说所感所想，都只对应过去的那些时空。我说阅读，也是如此。

我的阅读无序到无从说起。似乎读过许多书和文章，闲谈间，数千年前的经典，到本周刚收到的期刊上的某篇，似都能略知一二说两句。貌似阅读量不小，但其实是，与我闲谈的人只有一两个。谈论的是一两人组建的极密闭的群团里打转的彼此熟知的，那些书和文。感受、意识、宗教、思想、主题、命运、人生、困境与挣扎，大而无边，散到无形。有时，居然南辕北辙地相契合。分明各说各的，谁也没说服谁，读后感或不一样。从一个点，各延伸出一条反射弧；从相反的方向，各放出一匹马……到后来，竟是狭路相逢、并驾齐驱。果真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啊，聊阅读感受可以轻松聊去几个钟头，从一本扯出另一本，由一个作家扯出另一个作家，从几十年前字还认不全时看过的大部头，到上个月才接收到的电子书。一切都是无序的，成书时间、作者所处的年代、媒介、内容……但似乎有一些是有序的，那就是阅读者说，读完了之后是要说，至于怎么说，说什么，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井然有序。脱口而出的先后顺序、按照时间分秒精确走动派发出的话语节奏；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你一沉默，我一卡壳中的停顿，恰到好处的脑短路与回路的撞击，各安其序。还生发出一种美感。不怎么说，书呆子、书痴都是些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称谓呢，扪心自问，这样至高赞誉的称谓，我显然不配。书海无涯，读得浅薄。穷尽余生，还够精读几本？熟读几本？记得几本？倒是可以借阅读，兴趣盎然和朋友聊上一晚。

我的阅读茫然到无从说起。书太少，又太多。书柜里排着些样刊和样书，玻璃门关着，我几乎从不打开它们。那里面关着的近乎我的历史档案，铅字里印着我的无知、好学、自卑与自信，有我的幼稚、热爱和理想，我无数念一闪而逝的微弱光芒。那个书柜里的是遗忘之书，不被任何人阅读。促成它们的，是另一些可读之书，被梨木板码成两层，长长的倚墙而走的书垛。能够走进这个房间的我的家人，以及我，随手可拿一本，它们书脊朝外，随时等候被打开。我为它们除尘的过程，即是品赏和检阅我所拥有宝藏的过程。宝藏还在增加，有些仍被塑封。还有的买过一本，待淘书时欣喜的买了回来，忽然意外发现，其实早已拥有。当书垛一摞摞与我等高时，抽出某一本就显得相当费事，摇摇欲倒。我往往为取出一本书大费周章。好多次，我的家人起念拉一排书柜回来，而我的解决方案是，喊一个收废品的来。他往往诧异，却不得不插手，协助我将一摞摞丢入那硕大的编织袋，被挂上秤钩，被拖下阶梯，放进某个三轮车或木板车里，在巷口消失。我怅然若失，而后心安理得，重新审视我倚墙而走的书垛矮得那么漂亮。你知道，留下的这些是过了筛的；你知道，经过这样一番扬弃，我得省下多少可供浪费的时间；你知道，有多少书是负累，多少是铺张浪费……我要一眼看到谷粒和宝藏，而不是一眼看到粮仓和百宝柜。你能说我所说的买一排书柜的钱可以拿来买许多好书，不是一条道理？其实是，我有时会心酸的想，谁来读呢？若我走了，喊一个收废品的来装走它们，岂不比喊几个人来抬走一些柜子更为轻松吗？即便那些被一年年淘筛后留下来的，那些我做了笔记，在书页空白处写下及时感的，在将来的某一天，不也是同样的命运吗？何必执念于早晚？这时，我于阅读的茫然里，腾起一股幸福的、明智的哀伤。

我的阅读仓惶到无从说起。有一天，我的目光瞥过英国无名氏的诗，“我跑上门，打开楼梯。说完睡衣，穿上祷告，关上床，钻进灯。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道晚安时，你给我的一吻……”我已经读完一整段，到第二段时才发现，这平淡无奇的诗句，被我的眼睛和下意识读成了如下句子，“我打开门，跑上楼梯……”。我读错了，把英国无名氏的机巧和用心居然给抹掉。我停下来，在仓惶中，集中注意力，逐字逐句重来，读着读着想笑，继续读着又想哭。那悲催的主人公，他得有多么无辜。我这阅读者，该是多么可笑。我意识到我的阅读出了问题。越来越走马观花，越来越失去耐心，越来越流于形式。那是总得要读点什么的惯性，在支撑和干扰我的阅读。曾几何时，我是那么认真的一个孩子。不舍得丢弃任何一张印有字的纸，所有我能拿到手上的书，从封面到前言后记到插图，一字不漏，不夸张的说连插图上的发丝和画中人衣襟被风吹起的褶纹我都要细细看上好多遍。那时我在读什么呢？是什么吸引了我？是什么使我那样专注？我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呢？是因为书太多，得到一本书太过容易，还是因为我长大了？我决定重新回到年少时的阅读模式中去，慢下来，静下来，细下来，然而，我的仓惶之感卷土重来。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我还有没有未完成的工作和家务……不是这些，你要逃避的是你已经开始缺乏耐心了，你的好奇心也不足了，你对书里的世界已经半信半疑，你的借口不足以掩饰你的变化，你的眼睛在看着字，你的意识总想从眼前的字里行间逃离，你变得挑剔与难对付，你的阅读胃口变大，而你的心中饲养出一只吞噬与漏掉的筛子，你需要更为吸引你的文字构建的世界，它们可能在另一本书或另一篇文章里。你有些疲惫了，记忆的口袋破了洞，那些读过的，想要记住的，多次无情地溜走。另一个我对这一个我说，没事，无关对错。你有权按照你自己的方式来阅读，哪怕是反着读，强扭着读，放下这一本，你还能遇见下一本。余生还长，你甚至可以不再阅读。

我的阅读矛盾到无从说起。有一回，在火车上。无座，坐在那节车厢最后一排空地中我的行李上，后背抵着车厢壁板，眼前是前座的后椅背，椅背网兜里盛着一本广告杂志。那一路，我读得如痴如醉。旅程比预想的短了许多，我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细细地浏览豪车名表红酒的彩图，暗自感叹人间至尊与奢华，甚或油然生出豪迈，这世间的一切好东西，不仅是为他人创造的，也是为这个没买到坐票圪蹴在车厢空隙里的我而创造！我连每页左上角、右上角印着文艺哲言的花边都一一颂念数遍。心中有戏，目中无人。李碧华。多么精妙。北冥有鱼，其名为昆。鲲之大，一锅炖不下。佚名。多么有趣。世上可有任何事物比雨中静止的火车更忧伤。聂鲁达。多么美。万人如海一身藏。苏轼。多么牛。人生不就是这个调子吗？既凄凉，又甜蜜。曹禺。多么精辟。岂只是艺术家孤独，艺术品更孤独。木心。一切艺术都无非是人们走向成熟的道路。川端康成。唉，多么……鬼和神知道，那是多么跌宕起伏的阅读际遇，简直是酣畅淋漓，似乎我很久没有那样痴迷地遇到过一本好书了。那本随处可见的广告杂志，在我下车的瞬间，使我生出要带走它的冲动，但下一秒的我告诉上一秒的我，你拿回去也是会扔。可见你的阅读品味吧，豪车名表的广告。然而，有一本书，是挚友推荐，她说了无数个好，乔纳森·弗兰岑的600页现实主义经典，网上还有“那种濒临灭绝的真正好看又伟大的小说”字样来形容它。可我却读不下去，一拖再拖到她三次问我，你读完了没有？我三次惭愧地回答，没有。我的阅读是有多矛盾啊，那无数次彻夜不眠的兴奋的难以入睡的，激荡的阅读情景历历在目，那样的情景还会再现，可这600页还是没有。我需要重新整理自己，重新打开那本书。

此刻是周六午间，我上午9点早起，一边浏览了一下手机，一边打开文档，一边吃了两个烤土豆，写了一两个小时到这里正好三千字。此时，手机上跳出新闻，多家纸媒宣布停刊。我刹那感到我和我们这个时代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