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2019/4/24 作者 徐香娟
每到年关,总想起小时候学过一篇写年关的文章。作者最怕的是过年。每逢过年,要债的人阴沉着脸,吵吵嚷嚷,挤满一屋,父母小心翼翼地说着好话,小小年纪的作者提着水壶站在一旁,不停地给人倒茶添水地伺候。
真是难过的“年关”啊。
过了今年这年关,二哥已走了五个年头了。
近两年,每次洗头,看着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心里总会掠过一丝慌乱。
至亲至爱的人走了的这些年,感觉自己老得特别快。
父亲在家族里排行最小,因此我在那个大家族里有十来个哥哥姐姐。
最疼我的是伯伯家的二哥。
记忆里的二哥沉默寡语。二哥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我的小学语文课本被二哥涂满了诸如“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类我看不懂的诗句。偶尔喝了酒,还会龙飞凤舞地写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然后照例大发一顿牢骚,埋怨社会种种不平事。
高中毕业后的二哥似乎没有什么“正经事儿”做。除了喜欢窝在我家看书。从小学语文课本到大学假期带回家的小说,我所有的书被二哥翻了个遍。
二哥是这个家族里出名的“闲人”。长辈们总是训斥二哥不务正业,二哥照旧不理不睬。家族里的长辈们都不喜欢二哥,觉得二哥是个怪人。
偶尔二哥也会和我聊起高中时的生活。
二哥是上世纪80年代全村第一个考上县城最好的高中的孩子。据说有一年年末成绩出来时,成绩优异的二哥身披大红花,被校长和老师们敲锣打鼓地送回家。长辈们心中欢喜,破例给“衣锦还乡”的二哥做了一件新白棉布衬衣。
但是二哥似乎早已遗忘了那朵色泽鲜艳绣满荣耀的大红花。充斥二哥整个中学生涯的,是永远也吃不完的酱腌菜和破旧发黄的旧军装。
伯伯留给二哥的两件旧外套,早已短旧而破烂,阴冷漫长的冬季,二哥把两件旧军装套在一起穿,短小而臃肿,让二哥看起来很奇怪。夏季没有换洗的衬衣,二哥常常在上完晚自习,等同学们都睡着后,躲到厕所里洗衣服,第二天接着穿。二哥说,他永远忘不了湿衣服贴在身上那冰冷湿粘的感觉。
真令人厌恶。
多年后二哥提起此事时,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像是想丢弃什么。
二哥想逃离这样的生活。因此拼命地读书。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二哥高考以三分之差落了榜。
二哥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伯伯把二哥从床上拉起来,说,家里没有钱让你自费上大学,这辈子别做读书的梦了,回家种地吧。随手扔给二哥一把锄头。
二哥从此像家族里所有父辈一样,把自己的一生埋进了黄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哥和我无话不谈。我常常听不懂二哥满腹的牢骚和对小说里人物的调侃,但那些被二哥翻烂的书,那些令人欢喜或悲伤的文字,从此成了我的宿命。
三十二岁时,在家族长辈们轮番逼迫下,曾经宣称一辈子单身的二哥,娶了脾气火爆的二嫂。
“眼睛都要瞎了,还成天抱着本书看啥?有本事跟人家一样去挣大钱啊!” 二嫂总是对着在我家正看书的二哥骂。
在二嫂一日日地催促责骂声中,二哥辗转他乡打工。却常常空手而返。
高度近视的二哥被汹涌的日子裹挟着,似乎总看不清生活的来路。
长大意味着开始经历一场场离别。兄弟姐妹们开始在生活的洪流中四处飘零。
后来的我也离开家,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在令人焦头烂额的日子里,我渐渐遗忘了二哥。
二哥43岁那年患了胃癌。我在医院偶遇正在治疗的二哥时,几乎没认出他来。二哥像被击打的残败的枯树,灰白的脸,耷拉着身子靠着墙,看到我后,艰难地抬了一下手,似乎想打个招呼,却终究没有力气说出口。
我很想为二哥做点什么。
二嫂抹着眼泪说,我上辈子不知倒了什么霉,摊上这么个病死鬼。你二哥对你最好,你帮他买点杜冷丁吧。医院不给开药,说是用过量不好。可是他整夜整夜地吼,闹得我不安生啊。
那是晚期癌症患者唯一可用的止痛药了。
我打听了好几家医院,说是得等着。
一个月后,二哥走了。
二哥的葬礼简陋而潦草。
二嫂说,你哥临走时还在问,你答应给他买的止痛药,不知道买到了没有。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抽打过的疼。
那一刻,我想用尽所有力气诅咒这个世界。
后来,我总是害怕过年。
每年的大年三十,吃完团年饭,兄弟姐妹们约在一起,回到老家,带上香火纸钱,去山上看看那些长眠在地下的人们。
那是一年中我们聚得最齐的一次。
那些静静躺在地下的人,不知冷,不喊疼。
可是人间灯火,依旧明亮绚烂。
记忆里的家,到处是父母忙碌的身影,还有二哥在我书本上的涂鸦。
故乡离我居住的地方只有几里路。
可是我常常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