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1月16日

渔 歌 ◎ 余策星

2019/1/16

冬腊月间才过十二岁生日的黑娃子,在开春的二月份,被父亲带着一起,在南山小河二道纸场的河里,逮鱼。此时春寒料峭,南山尖上的阴洼里还存着积雪,就连最勤劳的农民都还没开始干活。黑娃子站在河水中间,冰冷的水冲打着腿弯子。

全副武装的黑娃子,面前吊着一只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蛆筒盒子。他左手不断地在蛆筒盒子中把沙掩的蛆虫混合着掐碎,朝河水中丢撒出去,右手中一根黄毛司竹子做成的钓鱼竿放在流水中,右胳膊不断地前后甩动。渔竿上的钩和线在水波中一前一后,一条条白鱼、桃花鱼跑过来,抢着吃钩。黑娃子右胳膊马上提起鱼竿,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被提到面前,敏捷的左手顺势抓住,摘钩、放鱼、挂饵,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鱼钩又放入流水中。

在人迹罕至的小河流域,当时的山县地区多信巫魅,各种禁忌比那所有的宗教都多。不吃五爪猪,不吃长有五爪的其他动物——狗、鼠、娃娃鱼、鳖、乌龟。有多少善心人将它们买来放生。“鸡、鸭、鱼、肉”,鱼是软翅动物,从古至今的传统宴食,可本县的人很少吃鱼,嫌它腥。

黑娃子漫无目地的瞎想,根本就顾不上凌冰水的侵蚀,大脑中还在回忆自己在学校读书时的事。

小学毕业考试过了,黑娃子自认为考得很可以,接过来复习考初中。那时,全县唯一的一个中学在城里。自以为很有信心的黑娃子,在复习历史的一堂课中清楚的记得:秦始皇统一全国的时间是公元前220年。对着复习提纲,为了加深印象,自已和同位的牛娃子相互提问。

牛娃子也是黑娃子相好的同学。牛娃子的爷爷在黑娃子家药铺当徒弟学医,按师徒关系,牛娃子的父亲和黑娃子一辈,每逢相见,牛娃子总喊黑娃子“爹”。黑娃子总是不习惯——一般高,一般粗,分什么尊卑长幼,呼大叫小?但牛娃子总是“爹”长“爹”短地叫。

正当黑娃子回答牛娃子的提问“林则徐虎门销烟是什么时间”时,刘老师进教室来了,说:“复习时间,不要大呼小叫的!”然后指着黑娃子说:“校长叫你到他办公室!”

校长叫去办公室,对黑娃子来说,是蒙头盖面的一件事。黑娃子知道校长对他并不好,学校初建,用的就是黑娃子家的老房子。有次学生放学了,黑娃子还看见校长樊英,走进了教他们音乐的女老师的房间。没过多长时间——一个学期没过完,这位女老师服毒自杀了。据说是后来,这个音乐女老师在一个早晨被人把宿舍门上了锁,到了上课时间,女老师出不来门,从窗户里翻出来,自己砸了门锁,校长才从那道门里走出来。再上学时,老师说音乐老师调走了。一个白白净净、音容笑貌总在眼前的音乐老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调走了”。

黑娃子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当时自家老屋里做厨房的小房子里。面沉如水的校长坐在那里。“报告!”学生见老师,必须先喊报告,就是走在大街上,见了老师,也是先鞠躬敬礼,老师点点头才各自走过。

“进来。”校长说了声,黑娃子礼躬毕敬地走进去。校长说:“毕业考考毕了罢?”黑娃子赶紧回答:“考完了。”“你回去吧,不要再参加升初中考试了。”黑娃子一头雾水,老师都没说叫回去的话。这时,站在门上的刘宏儒老师在校长招手中进了屋:“这个学生根据校委会讨论决定,开除回家,现在就可以离校了。”刘老师唯唯诺诺地答应。刘老师记得校委会中学习过一个通知,是针对“三高”学生的处理通知。会上专门强调,“三高”是指:一、成份高;二、岁数大;三、成绩一直上不去的多年留级生。

“校长,我坦白!”黑娃子以为校长开除他是为了女老师宿舍门上锁的事,连忙要倒肠倒肚地坦白,不能叫校长就这样地开除了!“那是石头娃子锁的门。”石头娃子姓骆,因为唱歌的时候有意把音拖得怪腔怪调的,引发了全班同学的哄笑。漂亮的女音乐老师扭着石头娃子的左耳朵,将他赶出教室,石头娃子在教室外头放声大哭。当天下午放学,就在校长进了音乐女老师的房间以后,石头娃子把挂在宿舍门上的锁锁上了,并且拿走了连在锁上的钥匙……

黑娃子失学了,那年全班全部考上县一中,就连门门功课都是一分多,最高没超过两分的石头娃子也考上中学了,只有黑娃子因为家庭成份高而被开除了。

站在冰冷的河水中,滑腻的河中石头让黑娃子摔了一跤。浑身湿透了,冰冷得麻木到已经不知道寒冷的黑娃子,想起了石头娃子当时怪腔怪调唱的《卖报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大风大雨满街跑,走不好,跌一跤,满身的泥水惹人笑……”

从二道纸场顺河钓到头道纸场,足足三里多滩头水路,黑娃子和父亲每人都钓有四五斤鱼了。太阳快当顶,这里距县城还有二十里路,必须赶紧进城里去卖鱼,时间长了,鱼一腐就卖不起价钱了。

晌午时分,也正是学校放学时分,黑娃子背着沉甸甸的鱼篓子在街上卖鱼,和放学的小学生对面闯。小学生一边走,一边唱着《卖报歌》: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风里雨里满街跑,走不好跌一跤,满身的泥水惹人笑……黑娃子鼻子一酸,好象这歌子是专门为了叽笑他唱的。这时,中学也放学了,黑娃子看见了他的同学,四个兜的学生装,左上衣口袋中别着一支钢笔,便连忙把十八圈的烂草帽子扯了一下,遮住自己的眉眼。鲁迅当年写的“破帽遮颜过闹市”,也不过如此吧!

……

一队一队的小学生从面前走过。

家鸡子打的团团转,野鸡子打的一翅飞。不知何时,在幼儿园门上,在小学校门上,在初中校门口,每逢放学之时,都站满了接送学生的家长和亲友。

黑娃子记得自己小时候放学了,在操场站队,由值日的老师安排,一年级一班先走,接下来二班,二年级一班、二班……依次类推,年级越高,走在越后。放学的路上,学生们从街上中间走了一条直线,一边走,一边由班上值日生发歌子唱。一首接着一首。

“让我们荡起双浆……”

“小燕子,穿花衣……”

“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还有电影《红孩子》主题歌:“小兄弟们哪,小姐妹们哪,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一定是我们,滴滴打滴滴打,滴滴打滴打……”

学生各自走到自家门前,才准下队回家。随着电影越放越多,电影主题歌成了小学生们的歌唱来源之一。《洪湖赤卫队》中有“洪湖水,浪打浪……”《红霞》中有“一轮红日照碧海……”《刘三姐》中有“什么结子高又高?什么结子半中腰……” 还有《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社会主义好》《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歌唱祖国》《我的祖国》《上甘岭》……一街两巷,引得行人都驻足侧目。学生唱会了,社会上的家长们也跟着唱会了。

那时的歌曲,健康向上,催人奋进。学生也听话,都是在校课上毕,作业交了才放学,那时候作业也不多,逃学旷课的并不多,每年升学率也高。

可有一天,一队整齐的少先队员,穿着打扮都是整洁漂亮的校服,脖子上围着鲜艳的红领巾,一边走,一边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使人看了忍不住要发笑。一曲电影《济公》的主题歌,怎么也和这些学生挂不上号。更滑稽的是,小学生也唱起了“小妹妹唱歌郎奏琴……”“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再后来,学生刚出校门,便被前来接送学生的父母瓜分了。从此,再也看不到整齐的学生队伍在街上唱歌回家了。有时看到的也只是领队的值日生,手里拿着一面牌子上写着“让”走在前面。

学校的记忆渐渐淡忘了,黑娃子也由少年进入社会。为了生活,钓鱼、砍柴、拾稻麦遗粮、遛红薯……终于在有一天砍柴归来后,街公所(现在叫居委会)通知他到城关镇开会,要动员知识青年下乡。全国都在压缩城市人口,当时的口号是:“我们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少年没过完的黑娃子就这样又下乡了,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余策星,十堰市作家协会会员,原房县作家协会秘书长,现房县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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